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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38.永恆的親情、難忘的身影  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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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父母親: 李德醫師暨黃金絨女士

  

一九九六年一月二十五日破曉時分,屋頂上的一個角落裡,數隻家貓受驚般妙嗡妙嗡地哀叫著。裕弟告訴我說:「是天使來接媽媽回天國去,貓兒們捨不得跟阿婆離別……。」

 

母親走過了九十四年漫長的人生路程,歷經多少苦難、多少喜樂,終於回到上帝的懷抱。讓我想起了那句一直記掛在心上的話語:

「盛開的花、凋謝的花,都在默頌著奇妙人生的真諦。」

過些日子,她和父親相偕出現在我夢中。他倆還是那麼樣的年青,那麼樣的和藹,慈祥的容顏一如往昔流露著對家人的關懷……。

我忍不住想叫一聲爹娘,忽然間消失在眼前,在我心境留下了一絲絲又喜又愁的餘緒,巴不得兩老又折回來跟我們相聚……。

夢醒了,自勉不要把叫不回的事情掛念在心。「他倆希望我提起精神繼續往前走,不要老是回頭看過去……。」

可是,他倆的生平留給我太多深刻的印象,無法從我的思慕境界中消失。還是,讓我繼續落筆,把他倆的一生,盡情地、扼要的描述下來吧!

 

 


 

 

先來談一談幾位先祖吧;曾祖父李乾泰,繼承父業,經營木桶製造業,是一位木匠。他也是鹽水基督長老教會中最早期的信徒。

他的父親李忠信是李家遷台後的第一代。我非常喜愛他這個名字;這位名叫忠信的木匠,於清朝後期,懷著大無畏的開拓精神,帶領一家人從福建勇渡台灣海峽,來到了鹽水港落腳。

祖父李水也是一位木匠,在我三歲那年逝世,留給我的印象非常模糊。

父親李德,誕生於一八九七年六月七日(清光緒二十四年,民國前十四年),是在台灣割讓給日本後兩年,台灣人剛從逃難之苦逐漸地安定下來。日本據台後,大刀闊斧,除弊興利,墾植台灣、建設台灣,經過了十多年,台灣的現代化才逐漸地露出了曙光。

父親家境不寬裕,十四歲時就受雇於西醫醫院做藥局生,在這樣的年紀就分担起維持家計的重担。他像個童工,從掃地、打雜做起。他品行好、工作賣力、學習也認真。數年後,為醫師所賞識,提拔為可信賴的得力助手。

他懂些日文,有閱讀一般日文書信和醫學書籍的能力,也有相當程度的漢文修養,也會唸羅馬字聖經。

他的言行舉止,溫文爾雅,一如他的名字,德風德行,受人尊敬。說起「德哥仔」這個稱呼,鹽水街和鄰近鄉村的人多半知道有這麼一位醫德可方、醫術可靠,令病人樂於親近的醫師助手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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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輕時代的醫師助手

 

民間醫療方面一向依賴漢醫,西醫的出現,教民間有了新的選擇。隨著教育普及,民智開通,願意接受西醫者日益增加到了一九三○年代,鄉鎮道路逐漸地出現了柏油路面。但是僅限於主要道路,一般道路仍然以碎石子路及土砂子路居多。這種道路方便給鐵皮輪圈的牛車行走。

土砂子路,在炎陽下會熱得燙人腳底,一陣強風或大車呼嘯而過,引起黃砂滾滾,叫人不得不掩鼻閉眼,雨後更是泥濘不堪,寸步難行。所以要特別提到土砂子路,是因為父親的工作,經常要往鄉下走。他騎著腳踏車,在這樣的路況下奔波,有多辛苦,可想而知。

父親二十一歲時,和當年十六歲的黃金絨小姐結婚。

婚後,為了配合工作地點,數年間曾經遷居許多次。 到了我出生前幾年,才在舅舅的樓房後面租用一塊建地,蓋了一棟半樓式木造房子,暫時安居下來。

當東亞局勢漸趨緊張之際,父親與醫院隨行,遠渡廈門開業。不到一年,就在政府下令撤僑之下,匆匆趕回台灣。

他生活在新舊兩個時代交替之間,他的性格既保守又進取,是比較特別的地方。一位小學畢業的人,懷有「有朝一日,我也要當醫生」的企圖心。為了實現他的宏願,他默默耕耘,努力培植實力,希望播下去的種子終有一天會萌芽、茁壯、成長,直至開花結果…。

舊約聖經彌迦書六章八節是父親為人行事的座右銘:「行公義,好憐憫,存謙卑的心,與你的上帝同行。」這也是做醫生必備的心懷與品德。他擔任醫師助手,歷經三十五年,累積了豐富的醫學知識和醫療實務經驗。

一九四六年初,舉家遷居後壁鄉竹新村竹圍後。台灣光復後,政府有鑑於醫師缺乏,培養醫師人才又緩不濟急,於是,由考試院舉辦「醫事人員甄訓」,讓有醫療實地經驗的資深醫師助手有機會擔當正式的醫師。  上帝的賞賜是何等奇妙,他的信心教他終有機會做正式的醫師。於ㄧ九四九年領到醫師開業執照,在竹新村住家門前掛起「德馨診所」的招牌。「為鄉下人服務」是他畢生的工作志願;因此,他把該得的工作報酬,就是診療及藥費,開得很低,幾乎會讓人驚訝怎麼那麼便宜。他的這番心意,事實上,並沒有得到善意的回報。一般人都認為醫生這個行業好賺錢,少算些是應該的,不誤解著說你用的藥品是次等貨,已經算是萬幸了。

偶而,三更半夜有人來敲門,說家裡有人急病請趕快往診。無論是在星光閃爍的夜裡,或是在風雨交加的暗夜裡,或是在冷風刺骨的寒冬深夜裡,他都騎著腳踏車前往病患家—  不管是在村裡,或是遠在數公里外的鄰村。

當時的鄉下是那麼樣的落後;坎坷的土砂子路上一片漆黑,雨天更是泥濘不堪,舉足維艱。有時候,剛看完一個病患回來,接著又有一個急病患者需要往診……,通夜未眠,忙個不停。病患家屬拿藥時卻說:「手頭不方便,今夜藥費請讓我賒帳,來日方便再來付清……。」

夏天常遇雷雨大作,在平原田地上幹活的人容易遭受雷擊而昏倒在田地上奄奄一息,亟待救援。在閃電狂飆、迅雷隆隆的情況之下,父親奮不顧身,跳下田裡去救人。我們做家屬的,只能暗地裡替他擔心,默默地祈求上帝保佑他。他是一位平凡的草地醫生,卻表現出仁心仁術的最佳典範!

他曾經擔任過教會長老;關懷貧苦會友及招呼未信主的鄉親來信靠耶穌,是他最想做的事情。他不像一般長老那麼能幹,但願做個虛懷若谷、謹慎謙虛、無偏見、坦蕩蕩地參與教會工作的長老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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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在鹽水教會擔任長老(一排右三)

  

他在竹新村行醫二十三年,一九六九年三月遷回故鄉----鹽水。

到了這個時期,他的健康已經亮起了紅燈;長期受到攝護腺及肺氣腫兩病症折磨,又放不下工作,不願意住院治療,錯失了恢復健康的良好時機。

一九七五年六月初,我們回到鹽水,祝賀父親生日。在病榻前,他囑咐我兩件事:

一.要盡心盡力照顧母親。

二.兄弟姊妹要互助互愛、終生信靠上帝。

沒有多餘的話囑咐我。他從穿開襠褲的幼兒;留著長辮子,穿著唐裝的孩童;剃光頭,穿著日式學生服的小學童;留著平頭,穿著台灣衫的年輕藥局生;以至於穿著西裝,留著「海卡拉頭」,有點紳士模樣的醫師助手……,都在闡述他的生涯,雖然平凡,也有多彩多姿的一面。後來有機會做醫生,上帝的恩惠與祝福已經夠他滿足,做不成「富有的醫生」,也沒什麼好掛念了。雙手空空地來,空空地回去,這才是真實的人生!

他一路走來,和窮困與災難纏鬥,勇敢地走過風浪人生。直到診所開業後兩三年,才為這個家庭建立了小康的局面。

同年八月四日下午,我們回到鹽水,父親已經陷入彌留狀態。跟裕弟一起急忙到郊外勘察墓地。回來,父親已經停止了呼吸,走盡了七十八年勞苦的人生歲月,踏入主所安排的永生境界。當晚,勞煩湯孟宗牧師帶領,添丁表弟開車,和我三人一起到台南洽購棺木,深夜才回到鹽水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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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親去世周年晚輩聚會於墓園追思

 

次日下午,跟裕弟,和兩位會友一起協力扶起父親遺體安置於棺木中。對著躺在棺木裡的爸爸行最後的注目禮,不捨地伸手去觸摸他冰冷的手;想起他給我的溫暖、給我的愛護,為我付出了那麼多生命的年華,而我還來不及報答大恩……,憋著的哀傷終於衝出喉嚨,叫我放聲哭泣起來‥‥。淚眼模糊中,腦幕上映現了在炎陽高照,酷熱的碎石路上;在風雨飄飛,泥濘不堪的鄉村路上;在冷風刺骨,黑漆漆的寒冬深夜裡;在拂曉時分,瀰漫著的濃濃晨霧中……,他在趕往病患家的路上,用力踩著腳踏車的背影……。「安息吧!爸爸,願主帶領您安然地回到天家吧!」低著頭,默默地禱告。

 

多年來,父親有三位得力的最佳工作伙伴;那是裕弟、弟媳和母親。他們三位輔佐父親,為這個家庭付出了許多說不盡的辛勞,讓我無後顧之憂,安心就學與服兵役。這份恩情,永記在我心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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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.曄結婚紀念(裕弟娶媳婦)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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裕弟合家照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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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宏、小淑及三個同樣一歲又一個月的小朋友,左起: 存信、存望、存愛

 

 


 

 

再回到古早時代吧;有個名叫金絨的小女孩,由她的姑媽領養。姑媽是守舊的人,照樣遵守陋習,給小女孩纏小腳。日本據台後,積極掃除陋習,小女孩的雙腳才得以解放。姑媽管教非常嚴厲,小女孩工作勞累又須忍受打罵,她的童年缺少歡笑,多半日子都在鬱悶落淚中度過。但是,在上帝的護愛中,小女孩也長得婷婷玉立,十六歲時在上帝的祝福之下,嫁給了做藥局生的李德先生。兩人同心協力,從一無所有出發,共同營造了一個獨立自主的新家庭。

 

我們的母親金絨女士,沒有受過學校的正規教育,只在教會受過主日學教育;會讀羅馬字聖經,認識一些數字及漢文,也通曉一些日語。她的思想不古板,能夠接受許多新觀念。

她是一位慈祥的母親、人家的好鄰居、勤儉持家的家庭主婦。

她在境況拮据的年代裡,家忙之餘,還到田園去撿拾農家收成後遺留下來的蕃薯、稻子、乾的蔗葉蔗根……,也幫人家做針線縫紉、為即將出嫁的姑娘挽臉、或到建築工地做小工等等,來貼補家用。

即使後來做了「醫生娘」,仍舊不改她勤勞儉樸的本色。

父母親生育三男六女,這對一個家況不怎麼寬裕的家庭來說,委實是個大負担。很遺憾的,不得不提起一件事;四姊幼小時被送給北港姨媽領養。四姊非常在意未能在家與兄弟姊妹一起分享母愛,強烈的認為母親對她不公平。可是,把孩子送給人家,為人母者何嘗不心疼;每當想起四姊送給人家時、每當四姊回來遊玩又匆匆回去北港時……,母親總是茶飯不思,關起房門暗地哭泣。 當年姨媽尚未生育,喜歡四姊,窮苦的父母親想既然這樣,就把四姊送給家況寬裕的姨媽家,希望四姊過好日子。這樁故事的結局是,四姊含恨終身,給這個家庭留下了悲劇的痕跡。

母親對傳統的風俗習慣有所堅持,讓我們在進入現代化生活之前,也體驗過一段充滿著古早味兒的生活;從衣著、飲食到過年過節的熱鬧氣氛,都教我們懷念不已。

她曾經罹患過傷寒、猩紅熱等重病,差些喪失生命。她在一生坎坷的日子裡,遇到了窮凶極惡的小叔。小叔是鹽水地方上的大流氓,是收留重罪犯的火燒島(綠島)常客。他從年輕時代就一直騷擾我家,特別是對母親的嚴重威脅;從日治時代一直延續到光復後十多年,他在善化牛墟埔被人暗中毒死為止才落幕。

有一年的聖誕節日,母親從鹽水參加禮拜回家途中,被擋在半路上的小叔一拳打倒,滾落路旁的圳溝裡。這只是一個例子,真不知道母親要如何在這樣的世間過日子?父親基於兄弟親情,好言相勸之餘,只能在祈禱中祈求上帝幫助小叔醒悟悔過,回頭是岸。

一九四五年六月塩水遭遇大空襲,房子被燒毀;七月中旬颱風過後引進強大西南氣流,連日豪雨不斷,八掌溪潰堤,造成大洪水,一家人在被沖走邊緣被搭救回來。八月大戰結束,和平到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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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九十高齡的母親留影於鹽水教會禮拜堂

 

母親常常慨歎世事無常,無論禍福苦樂,凡事都有上帝的美意。一天辛勞工作過後,她喜歡在安靜的夜裡,和家人一起吟唱這首台語聖詩:

 

上帝愛疼怎能許大,

歡喜施落給我,

揀我卑微小許的人,

使我與祂近倚。

因為我所知所信的救主,

若深信倚靠能得祂保守,

能保守所交託祂的,

能保守直到彼日……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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祖、孫合照於文化中心庭院

 

她得到了心靈的安慰,沒有被不幸的遭遇打倒,這是她的勝利!

媽媽享壽九十四高齡。晚年沒有甚麼重大疾病,老邁的身軀, 沒有食欲,長期使用鼻胃管灌食,同時打營養針,但是漸趨衰弱,以致於體內器官衰竭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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入木禮拜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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告別禮拜

 

肅立在靈前,哀思媽媽的一生、媽媽的勞苦、媽媽無窮盡的愛,默頌著那首紀念母親的歌,問問我自己:

兒時受養在母親胸前,

你要想想當時情景;

身勞苦、心憂悶,為著你來犧牲,

都是盼望你能得勝。

母親眼淚猶如雨下,流落又像秋天甘露,

日夜為你煩惱、憂傷、思念、祈禱,

你是否還記得母親的愛?…… 

 


  

入營受訓那一天,我強忍著離別的眼淚,向媽媽道聲:「再見吧,媽媽,請您保重!」媽媽立刻號啕大哭起來。受到這種氣氛的感染,我也雙眼淚汪汪,不像個將要出征的男子漢。

一年十個月後在部隊所發生的事情,印證了媽媽担心我的安危而傷心落淚是有她的道理所在;如果不是我的退伍日期已經來到,我必然會浴血奮戰於「金門八二三砲戰」之中!

 

  

         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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